評定書
夏曼.藍波安,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與人類學者於一身。1992年,他從自己的部落出發,寫出《八代灣的神話──來自飛魚故鄉的神話故事》,1997年第一本創作散文集《冷海情深》,描繪自身從漢名施努來到族名夏曼‧藍波安,從小島蘭嶼到大島台灣再回到蘭嶼的過程,從蒙塵、清洗、再造,成為一個真正達悟人的故事,受到文壇相當的注目,在方興未艾的台灣原住民族漢語文學奠定了一塊堅實的礎石,也揭開了海洋文學的視野與深度。
此後夏曼‧藍波安陸續出版散文與小說類型的創作,而自稱「海流文學」──以身體力行的方式,重炙與建構「達悟傳統」的生命書寫。包括《黑色的翅膀》(1999)、《海浪的記憶》(2002)、《航海家的臉》(2007)、《老海人》(2009)、《天空的眼睛》(2012)、《大海浮夢》(2014)、《安洛米恩之死》(2015)等。這些作品以達悟族獨有的世界觀與神話,傾聽海洋的聲音,捍衛內心的信念,回視殖民統治下的馴化歷程,反思自身多元文化碰撞的傷痕與記憶。其兼融族語和漢語的獨特語法與敘事,真誠、細膩、內斂,而富含詩意,迭獲佳評與各類獎項,日本草風館出版社在其推出的台灣原住民文學選系列中,特別單獨刊行夏曼‧藍波安的海洋文學兩種(2014)。
夏曼‧藍波安的文學可觀,而盛年創作當更可期待,爰經吳三連獎評審委員會審議,評定為第四十屆吳三連獎文學獎得獎人。
得獎感言
文/ 夏曼.藍波安
在漆黑的夜晚悠悠自在運用雙手划著自己建造的木船是我個人的最愛,船是民族傳統技藝兼具生活工具,以及藝術成品海洋民族的文明智慧的產品。在現代化的深淺層次潛入我們民族的島嶼之後,”船”在時鐘的隧道哩,循序漸進的被遺忘了她的優美。我年輕時運用正在發芽的體能,為了生存,在天空的眼睛的微光的指引下,從船內撒下我捕飛魚的漁網,浮動的汪洋波濤恰似船舟恆常而不變節的初戀情人,浩瀚宇宙中的天空的眼睛,每一次划著拼板船的夜航獵魚,每一次我都跟我靈魂的天空的眼睛說一句話,說;齊格瓦是我們共同的名字,願我們的友誼如島嶼般的結實,既使我現在的體能已接近花落時期,我依然對祢忠貞不渝。
海面上映著月的微光穿透雲縫的朦朧帷幕,我隱約目視到漁網被暗流扭曲成的蚯蚓狀,那一幕彷彿是自己從0-6歲吸允祖先的語言,從6歲起在祖島學習華語,16歲-32歲在台灣透過華語認識我們的世界,從32歲~59歲在祖島重生學習生存的心路旅程。回家是洗塵,是利用身體進入海洋水世界,學習魚類被暗流塑模的情緒,原來這些就是島嶼的生活,達悟語的海洋文學,翻譯成華語漢字的海洋文學。
在大島,在小島住著不同的民族,而我都必須學習、都必須適應大小島島民多層次的差異情緒,當我失落的時候,我安靜地寫小說,當我喜悅的時候,我去潛水接受波浪的馴化,也承受希望,失望再生的循環磨練。在我與兒子建好了她的母親在山裡的涼台的那天午後,天上的仙女悄來電話,說;「夏曼.藍波安,你得獎了。」「什麼獎?」「吳三連獎小說獎。」我忘了,我真的忘了。
“海洋”帶我去旅行;浪濤聲、驟雨聲、風聲雲影、月光、星光、陽光、柴光,還有祖母的歌搖籃,祖父的傳說故事,母親的鬼故事,父親開墾荒地的歌聲,孩子們的母親的芋頭,三個孩子們的自愛等等,在煞那降臨在心海,喜悅驅除了在我腦海很堅強失落感。懇請允許我,運用這些大自然的基因,我命格裡的小說,我家人的親情,向吳三連獎基金會,以及尊敬的評審委員們,說聲阿憂一(多謝)。
第四十屆吳三連獎小說獎得獎人
夏曼.藍波安 敬上 2017 /11/15
專訪

以歷史作為隱喻,以文學再現真實
文/ 蔡佩含
提到夏曼.藍波安和他的文學,我們總是立刻聯想到小島蘭嶼和那片湛藍的海洋。絕大部分的讀者是從1997年《冷海情深》這部經典作品開始認識夏曼的,乘著他以文字造的拼板舟,跟隨著他的心魂一同認識海洋的脾氣。夏曼寫的海洋,不是我們曾經讀過的西方經典文學《老人與海》裡人類與自然拼搏、對抗的海;也不是時興的「自然書寫」這個文類以科普知識入文的海。夏曼寫的海,是達悟族的宇宙觀,是老人的吟唱,是記憶裡父祖輩反覆敘說的故事,也是重新學習自己的母文化後,以身體去經驗、感知,累積豐富在地知識的海。
作為一個被豐饒海洋緊緊環抱的島嶼,台灣文學在海洋題材的書寫卻意外的貧乏,不單暴露了以陸地為中心、恐懼海洋的思維,也顯現出對海洋宛若「游泳池」的貧瘠想像。但夏曼的海洋文學,帶給了以大島漢族為主的台灣文學新的視野和深度,不但引領讀者潛入海平面以下三十公尺的空間,體會海潮的波動、洋流的變換,魚群的呼吸游移,更從中理解達悟族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智慧。身為一個達悟男人,不僅要學會造船、潛水射魚,經過浪濤的淬煉贏得漁獲的榮耀,更要隨著海洋的韻律呼吸,用感官理解自然環境的形體、樣貌,懂得在自然面前謙卑與知足。在自然環境之前,人類只是配角。這種環境哲學,顛覆了以人類為中心的田園牧歌式美學,也挑戰「理性邏輯」至上的生態科學觀。何謂文明?何謂野蠻?我們在夏曼的文學裡,讀到追浪的達悟族人們對自然界充滿敬畏的詩意禱詞,那種原初勞動的素樸美感,以及繁複的禁忌和儀式,何嘗不是古老悠遠的文明?而現代科技入侵帶來的毀滅式資源掠奪,難道不就是一種野蠻?
夏曼曾言:「書寫海洋文學,唯一的途徑就是把身體心魂帶進海裡;書寫民族文學,唯一的途徑就是成為民族的生活者。」也因此,夏曼回歸海洋的寫作是一種「活出來」的文學,別具意義。而其高度的文學價值在於讓我們重新思考現代文明與傳統智慧的對比,也讓我們深刻的反省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夏曼.藍波安的散文曾被選入眾多的文學選集裡,獲獎不斷,也成為中學生必讀的課本選文。在他不斷積累文學成就的過程裡,除了特殊的海人思維之外,最受外界矚目的便是他獨樹一格的語言句法。有些讀者認為他的文字是華美浪漫的,有些則認為那些奇異修辭不夠標準通順,但不論是特殊的譬喻或翻轉漢語結構的顛倒句型,夏曼的思考與書寫完全是來自於母語的。以母語的邏輯再轉譯為華語的過程裡,兩種語言的對換產生了自「標準漢語」與「漢人中心」裡逃逸的效果。像是「天空的眼睛」指的是滿天星斗;對一個人說「你有沒有眼睛?」問的卻是有沒有在思考;而「太陽下海了」直接顛覆了「太陽下山」這個在華語世界裡根深柢固的意象。要理解夏曼的語詞,我們必須要從小島蘭嶼的空間出發,謙卑地進入達悟族的世界觀,卸下對「華語標準美學」的虛幻想像。夏曼「不夠通順」或是被稱之為「奇異」的文字迫使我們去思考,何謂「標準」的語言?身為讀者,我們對文字修辭的美學價值判斷,是否又來自於漢人中心?一個語言就是一個世界,達悟族語揉合了漢語的修辭美學,打破了台灣文學的疆域,拓展了新的海洋視界,也帶來新的語言觀。
夏曼對於海洋的熱愛是浪漫的,但其文學裡的批判力道,更是不容忽視。從他在1999年寫的第一本小說《黑色的翅膀》開始,故事裡的少年主人翁總是在那個閉鎖的教室裡受盡挫敗,被中國大陸來的老師毒打辱罵,只能藉著牆壁上的世界地圖幻想自己未來的航海夢。隨後的《老海人》(2009)、《天空的眼睛》(2012)、《大海浮夢》(2014)、《安洛米恩之死》(2015)也一再出現同樣的命題。被迫放棄自己說母語的舌頭,也被迫進入漢族中心教育體制裡的童年,有如創傷般的記憶,讓夏曼‧藍波安反覆書寫。那個總是說著「裝不下漢字,我的頭」而逃學投奔海洋懷抱的「零分先生」,不僅是夏曼自己,也是那個時代許許多多個原住民族孩童的縮影。而小說裡像「安洛米恩」這樣瘋瘋癲癲的「神經病人」也散落在夏曼的多部小說裡。他們的身分總是在愚者與智者之間切換,在陸地上是只與酒精對話的邊緣人,而在海裡,他們是最懂海洋脾氣的海人;他們逃離了黨國教育的箝制成為在陸地上的「無用之人」,選擇在海洋裡找到自尊帶來的片刻寧靜。而彷彿唯有透過這些邊緣人的瘋言瘋語和胡亂怒罵,才能喚醒迷失在金錢與便利現代化生活,甚或放棄對抗核能廢料的族人們,也回頭拾回自己族群的尊嚴。夏曼藉由小說裡的這些人物,描繪出整個世代被困在文明/野蠻、現代/傳統的競合遊戲裡的生存樣態。就如夏曼自己所詮釋的,這一切並不是過去式,而是越來越複雜的進行式。

夏曼.藍波安,《老海人》(台北:印刻,2009)

夏曼.藍波安,《天空的眼睛》(台北:聯經,2012)

夏曼.藍波安,《安洛米恩之死》(台北:印刻,2015)
藉由作品所傳達出的控訴和批判,夏曼書寫的姿態裡有急切,也有很深沉的哀傷,但更能感受出的是他從這些生命經驗裡去思考辯證的高度的民族尊嚴。自童年以來的受挫和受辱,並沒有讓他放棄從母文化出發的思考。在對照書寫城市平原的漢人主流文學之際,讓夏曼更加確立了自己文學的價值,他總是稱呼自己寫的作品是「移動的海流文學」。2004年時,夏曼實現了自己少年時的航海夢,遠航至南太平洋的東加、庫克群島與斐濟等小島;2005年更與日本、印尼的航海專家們以傳統的印尼獨木舟環行太平洋。夏曼曾在《大海浮夢》裡寫到,他從小生活在關於海洋的故事之中,他記得父祖輩講述自己的民族如何來到蘭嶼,男人們如何獵到大魚,也記得叔公擬人化各種魚類說成故事給他聽。在童年記憶裡,海洋世界和魚類的世界,就是達悟族人的國度。而藉由一次又一次的移動和航海的身體實踐,夏曼重新構築了他寫在1992年起第一本作品《八代灣的神話》裡,那個曾經斷裂的海洋世界和島民的宇宙觀,也為我們帶來更為遼闊的航海文學。並且,在南太平洋的諸島嶼上,重新見證了南島語族之間由海洋的臍帶所牽起的高度連結:「海洋是我們共同祖先追尋太陽升起的地方的捷徑,是海洋讓我們認識這個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