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屆(2023年)

43屆文學獎得主

43屆文學獎得主

賴香吟
詳細介紹

評定書

賴香吟,1969年出生,成長於台南,就學於台北、東京,現居柏林。賴香吟崛起於九〇年代,曾以筆名張望在《自立晚報》撰寫系列散文(1993-1994),另也以本名發表小說〈翻譯者〉、〈虛構一九八七〉,先後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1995)、文學台灣基金會第二屆台灣文學獎(1998),並出版《散步到他方》(1997)、《霧中風景》(1998)兩本小說集。

  九〇年代作為台灣解嚴的第一個十年,在賴香吟的文學創作中,占有相當的比例。在《島》(2000)、《史前生活》(2007)、《翻譯者》(2017)等書中,對於九〇年代有反覆的辯證與推想。在歷史與文學皆有斷層的台灣,解嚴後社會力解放的同時,也帶來諸多的徬徨與困惑,賴香吟前期小說因而有各種質疑,以致角色猶如置身「霧中風景」。

  長篇小說《其後》(2012)是賴香吟小說創作的重要轉折點,當中特別是〈父親們〉一章,道出「這些父親們的歷史」是同代人「我們」不曾知曉的。於是,歷經書寫同代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碰撞的《文青之死》(2016),賴香吟轉向追尋前代人,探問每個世代如何與自己的生命作戰。《天亮之前的戀愛》(2019)是日治時期前輩作家評論,既有研究者的史觀,亦有創作者的洞見。《白色畫像》(2022)延續台灣日語世代作家在語言表記上的嘗試,以嶄新的語言書寫策略,從白色恐怖年代的日常生活娓娓寫來,小說綰合了台灣史與文學史的斷層,清治先生、文惠女士、凱西小姐等角色,已然走出迷霧,而有清晰的生命畫像,堪稱近期台灣小說創新傑作。

  綜觀賴香吟的文學創作,呈顯的是台灣從歷史的迷霧與徬徨中走出而逐漸有了堅定步伐的歷程,思想深刻,技巧純熟。爰經吳三連獎評審委員會審議,評定賴香吟女士為第43屆吳三連獎文學類得獎人。


得獎感言

  非常感謝貴會給我這個榮耀,能領取這個以台灣文化前輩吳三連為名的獎項,使我記起一些過去時光,覺得人生頗為奇妙。
  解嚴初期,我在台大法學院唸書,自立晚報報社就在附近,那個時代的自立晚報,有著與其他報系不同的敢言色彩,在我們年輕人之間,特別是我們學院裡,很受歡迎。
  當時我念的是經濟系,幾位老師出版了《解構黨國資本主義》這本書,討論公營事業對經濟發展的牽制,在社會引起很多討論,其中,「台南幫」被提出來當作民營企業的範例,我這台南小孩才理解到從小聽慣的南紡、統一,原來是帶動經濟自由化的火車頭。
  後來,我改行研究日治時期台灣歷史,吳三連是一個必然要知道的名字,那時設於吳三連基金會內的「台灣史料中心」、期刊《台灣史料研究》,也給了我許多幫助。
  如此回想,原來自己早從吳三連相關機構受惠許多,如今,又能以文學努力獲得吳三連獎肯定,實在非常敬
佩吳三連基金會的遠見,不僅在經濟面對台灣影響至深,也注意到文化實力,成立這個獎項來培育、鼓勵文學、藝術創作;文化來自生活,也將照亮生活,謝謝這個獎項肯定,我會繼續努力。

 


專訪

霧濃深重,提一盞燈前行——賴香吟的寫作之路

文/林欣誼

  身為一個寫作者,與一個在婚姻與家庭中的角色,對賴香吟來說,都是「絕對性」的——前者面向「絕對的精神世界」,後者則是「絕對不講道理的現實」,「這兩者不太溝通,但同時存在我生活裡。」

  走過磕磕絆絆,如今的日子較之前安頓了。她平和地說:「寫作者被拋到現實生活固然很磨難,但也帶來一些正能量——讓我把景深拉寬,知道自己的經驗放到廣大現實裡,會有多少共通性,因而能在寫作材料的價值與揀選上,保持理性。」

二元的對立與平衡

  德國的秋天已冷,旅居柏林的賴香吟,身穿針織厚衣,隔著遙遙的距離,談起生活,依然如此摩擦親膚;而寫作也仍如她一向所說,並非是救贖,「我不想扮演一個只為了救贖自己的作者,也不想讓自己的寫作變得私人且不可理喻地感性。」
  天秤的兩端是寫作與現實,也是感性與知性。賴香吟回顧自年輕時代起,她就在這種二元分裂中深覺困惑,「如果我要當個文學人,不是應該把書架上的小說啃完嗎?但常吸引我閱讀興趣的,又是社科與哲學,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從事什麼。」

  直到中年,她逐漸對這種衝突習以為常,「年少時很怕被寫作的網整個罩住,現在知道掙脫、或說分配的方法,找到兩者的平衡,甚至互補。」若說文學需要不斷被加寬、變得柔軟與豐潤,非文學就像靈巧的工具,去修整那團豐潤,從中提取合適的素材。「現在知性上穩了,我才比較『敢』讀文學作品了,文學給予我慰藉與滿足,也讓我對客觀的世界不要失去觀察的愛。」她自嘲地笑了笑,「雖然這樣說很俗氣,但真的就是,愛。」
  生活從拉鋸到平衡,從粗礪到逐漸撫平,三言兩語所概括的,卻是她以烏龜般的緩慢姿態,徒手赤足、接地摸索的歷程。
  賴香吟早在18歲便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蛙〉,30歲前後的世紀之交,接連出版小說《散步到他方》、《霧中風景》、《島》,但此後逾十年,她在應付現實生活中盡失力氣,幾乎放棄寫作,期間僅出版散文《史前生活》。
  直到2012年的《其後それから》,以小說體裁書寫被亡者留下的人如何倖存走過,其後,她才感到被封口的路有些鬆動了,能夠再拾起筆,繼續打磨文字,也在日子的打磨後,心境平靜下來,「知道自己在人世間的身分是什麼,關於寫作這一行要有的技術、磨練與情懷,心裡有底了。

 
 

2012年,以《其後》獲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頒獎現場與編輯合影。

 
 

  「文學路徑通常是殊途同歸,我們都是在追求一些方法,把這個想讓人逃走的世界、或是我們想回報給這個世界的東西,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賴香吟曾寫過這段話,而現在,把「回報」拉得更遠來說,不只是從逃亡的路徑回返,說出那些曾經發生的事,更是「找到個人在時代中的位置,思考我們為何這樣生活,與時代之間的聯繫。」

  這也是為何她認為,在寫作中「把時代感放進去」是必要的。如她近年來的作品,《文青之死》描繪她同代人的浮世眾生、婚姻與生活;《翻譯者》(後因版權問題銷毀,大部分篇章收入新版《島》)多著墨90年代,重編出版時,她自言「腦中對90年代的關鍵字是『解嚴的未完成』」 ;《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融合她對日治時代作家的研究;去年新作《白色畫像》的時空則交織落在白色恐怖時期。作品橫跨各年代,而每一本書的寫作時間跨度,也都超過十年。

賴香吟,《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台北:印刻文學,2019)

賴香吟,《文青之死》(台北:印刻文學,2016)

賴香吟,《白色畫像》(台北:印刻文學,2022)

  《白色畫像》分別描寫三個人物,筆調輕淡而綿長,其或被理解為「白色恐怖文學」,對此她表示:「我不特別否定,但這是因時代的需要去取用作品,非作品為了時代的需要而寫。」然若能夠,她更想稱之為「描寫戒嚴時期下的日常生活」,並以「被治理的民間階層」取代「大時代下的小人物」說法。

  學者范銘如曾觀察指出,賴香吟過去的小說不易進入,但這種隔閡感在《白色畫像》消失了,感覺作者與小說人物站到了一起,從「隔」到了「不隔」。賴香吟解釋,早年因感受到解嚴後,社會上洋溢一種重新去敘述本土故事的飽滿情緒,充滿熱情希望,「在我當時緊張的天秤上,覺得感性太強,就會在知性面發作,因此身為小說家看待筆下人物的視角,也偏向懷疑。」

  而今,內心的天秤兩端比較和平了,能夠理解當時的社會,是基於長期壓抑後的反彈,也懂得更多人世間普遍的道理了,所以現在,壓抑放鬆了,懷疑也退散。但與其說她為人物畫像,毋寧說角色自有生命力,而她除了史料的研究與取材,更以一種作家感官性的同理,讓他們活著,感受,並呈現時代的情狀。

  《白色畫像》橫掃各大獎項,標誌了賴香吟小說的新高度。但她並未停下腳步,目前著手的寫作,一為《文青之死》某部分的延伸,「想把屬於我這代人的經驗與領悟,透過文學表達出來,並特別專注在女性的成長,尤其是我們的『社會化』與『情感經驗』」。

  她觀察道,從前幾年林奕含書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到今年的Metoo運動,關於「女性對情感和自身身體的規範與認識」漸漸浮出成為議題,並呈現了女性在承受和表達上的世代變化。「我們這代所謂的知性女性,遭遇到的往往不是帶著玫瑰色的理想過程,而是充滿險惡與虛偽,但除了少數如李維菁寫得較猛,其實我們不太敘述、甚至自我消解敘述的必要,也沒有結盟的支援系統可言。」

  「『我們這代人』聽起來很普通,每一代不都是從青春到老衰?」她說,但現在感覺能寫了,是因為預感到「我這代女性的特質正在消失。而這不是壞事,是好事。」她強調。

  與此同時,她開啟的另一書寫領域,則延續《天亮之前的戀愛》對過去時代中人的「同理心」,藉由她生活在德國的切身當下、對每日接觸人事物的觀察,重讀並重新領會這裡與周遭國家的歷史與文化,「我發現,台灣對二戰後中東歐國家的理解非常少,但他們和台灣有許多共通之處,因此我希望能夠用文學的方式把它『接起來』。」

給花讓它盛開的時間

  面對提問,賴香吟總是皺著眉頭思索,慢慢答以精準與廣闊。這何嘗不也像她的寫作,盡可能走進那一團時代的迷霧,「霧濃深重,人與人的形影面目,經常遮蔽而模糊」 ,而寫作者的任務,就是從中抓到個人與時代的共感,並將它提到精妙的敍述層次。那樣艱難的思考,情感的共鳴,與寫作技藝的不斷雕琢,不正是文學本身?

  人生來到「後中年」,她更理解寫作是場馬拉松,或借用薩伊德「晚期風格」的概念譬喻,作家需要成長與成熟,就像為植物澆灌水與養分,花終會開,但需要時間。因此,她對台灣寫作環境最殷切期望便是,每個作家的生命史能更拉長,「希望不論讀者、社會或寫作者本身,都能辨認出時間的捉弄,而能突破限制,把寫作的生命、對文學的認識往後拉長與掘深。」

  從文學史來看,每一代都有活躍的作家,但她更盼望能長期看到「作家是不死的」,不要停止思考,也不要忘記自己在乎的價值,在這一條路持續走下去,如此才能為後面世代打氣,「就像提一盞燈在前方,後面的人或許不會立即回應,但以後,他們總會看到的,這就是一個國家與文化的河流。」

  就像賴香吟的寫作,從來不快,耐心恆長,因為前方總是霧濃深重,「我希望知道後面有什麼,所以我還在路上,我會繼續走。」

 

引自賴香吟X莊瑞琳對談,〈一個半徑很大的零〉,《春山文藝》第二期。台北:春山。2020年9月。
同上。
引自林文心,「賴香吟《島》新書分享會:前史與再生」。Openbook閱讀誌。2022年8月17日。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6705
引自賴香吟,《白色畫像》後記。台北:印刻。202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