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定書

林文義先生,一九五三年生,台北市人,十八歲開始寫作至今,著作包括散文三十九本、長短篇小說六冊、詩二集,四十多年間,不離不棄文學,自謂以文學作為「人生修行的方式」。這種虔敬的寫作態度和實踐的毅力,以及豐沛的創作能量,在台灣的同輩作家中,實屬罕見,令人感佩。
就作為創作主軸的散文而言,林文義走過早期年少青春的夢幻唯美,經歷動盪的七0年代以後,題材一再突破,但主題總也無不著力於對台灣土地、社會、歷史與政治處境的觀察與感思。林文義凝視當下小鎮、農鄉、礦區、山地與河川的面貌,也追索過往先人一路走來的足跡,並且從中努力辨識自己的身分認同;凝視時代反覆的波動、跌宕,以及其中的若干勝利與挫折,也懷想一些錯身而過或曾經相伴同行的友人身影。林文義關注現實,有時省思,有時批判,有時則只能無奈喟嘆,或外望或內省,並因而逐漸築造起一片獨屬於他自己又專屬於我們這個社會的寬闊有情的文學世界。
林文義的散文語言獨樹一格。文字的華麗與蕭索、纖柔與剛毅,筆觸的輕盈爽朗與沉鬱蒼茫,語氣的濃稠纏綿與平淡指點,心情的熱切與憂傷,訴求的公共議題與私己情事,諸如此類相異的特色或氣質,在林文義的散文作品裡,經常交相映陳,而貫穿其中的則是林文義自稱的「真情實意」與「浪漫抒情」,並且因而流露出令眾多讀者深為著迷的文體風格。近作《遺事八帖》的備受文壇矚目,即是這些特質的精進展現。
林文義長期的寫作歷程與成就,實已接近他自許的「在這紛擾、多端的人世間,試圖尋求、構築一片花與樹的夢土」的理想。爰經評審委員會審議,評定林文義先生為第三十七屆吳三連獎文學獎得獎人。
得獎感言
文字美學的索求
年少初習繪畫不得,遂此後專志文學。
職場儘與文字晝夜相與,神啟般的陶融以及棄繪從文的過程裏,我的思考和書寫依然是圖像流洄不去的意識,彷彿音樂與詩之傾往。
散文遂形塑生命的自我探問,我手寫我心之堅執立意,實是索求一種真切的純淨…。文字美學,無時不是祈盼高度及其更新的可能。
台灣的土地、人民、被矇蔽的歷史;我的啟蒙,我的眷愛,迷惑中試圖尋找真情實意並且以文字美學完成,就這般文學借我一生。
彷彿島鄉的祝願祈福,散文自始定位於留存人民與土地的記憶,愛和美的突圍於紛擾今時、重利欲輕人文之亂世;堅信文字堅實的力量,終究如同海潮和山雲,如此凜冽而永恆。
感謝吳三連文學獎的致意:一個四十年夜未眠的寫字人。我依然會持續,以純淨之心。

專訪

多情男子的「百年情書」
文/ 李季光
林文義引海明威的話說:「很多作家寫作,是因為有個孤單不快樂的童年。」阿義仔是被抱養的林家獨子,靦覥愛臉紅,父親常流連酒場,夜不歸宿,他被母親牽著,到酒家尋人,小小身子獨自爬上二樓,父親早聞訊落跑,他則被眾阿姨包圍,摸頭捏臉蛋:「古錐ㄟ!」
孤單童年,文學是一種可能,文學讓他避開紛擾的成人恩怨,建構內心想像世界,無限自由。林文義先從漫畫入手,因自覺技不如人,轉向散文,年輕揚名後,一路耕耘,奠定文壇地位,曾嚐試小說,出版《革命家的夜間生活》等作品,又因自覺非己所長,乃回頭專心散文,以迄於今。
然而當年那孩子,一直未曾走離。林文義個性單純,對人幾無防護,宛如赤子;他經營文字,剖胸掏心,把私己生活和內心快意情仇,統統攤開,亦無防備,美麗文字下,有時血淋淋,幾乎是「殘忍文學」。孩子以自我為中心,他的作品也總離不開一己情事,數十餘年,他盡全力書寫,筆下卻儘是自己。
林文義多情、惜情,卻因有一顆脆弱童子心,容易受傷。男女情愛,縱使曾熱火沸湯,究竟恩負多寡無從評算,緣盡只能隨風而逝,放下。最讓他受傷的是朋友誤解、中傷。
《自立晚報》標示林文義一生最美好的七年職場歲月,當時台灣如亙古闇夜,因解嚴、蔣經國過世,反對勢力胎動,遠天出現微微魚肚白,《自晚》匯集各路反對國民黨的年輕記者,林文義出任副刊主編,守護本土派文學陣地,如魚得水,他說自己是個沒企圖心的人,「以為可以一直幹下去,從自立快快樂樂退休。」
然而,1994年,自立報系因故易主,激發工會強烈抗爭,林文義積極參與,重拾漫畫舊學,以《自晚》門前一條流浪醜狗「阿邁仔」為主角,繪製抗爭海報和T恤,大獲好評。其後,抗爭落幕,《自晚》同事一雨星散,林文義內心儘管不捨,仍得告別,經介紹出任民進黨立委施明德國會辦公室主任,從此涉染政治圈。1997年,離開施明德國會辦公室,進入電子媒體,充任「名嘴」,評論時政,批判當局。
林文義是大稻埕之子,政治啟蒙得自父輩,父親曾目睹二二八事件,為黨外前輩高玉樹、黃信介等人助選,一輩子反對國民黨體制,林文義個人也從黨外時期就關注台灣的民主運動,政治早熟,1975年,蔣介石過世,當時他在台南服役,眼見中山室老兵哭成一團,在日記寫下:「也許時代要改變了,當年那個在俄國當人質的人(指蔣經國),終於要在父親靈前跪下。」八○和九○年代,台灣各種社會力蜂起,林文義一邊執筆耕文,一邊參與各項政治、社會運動。
然而2000年,政黨輪替後,政治情勢更形複雜,林文義對變幻無常、恩怨糾葛的政治,心生厭煩,2006年,辭去電子媒體工作,全心投入寫作,後來他寫下當時心態:「十年來,台灣的知識份子終於令我澈悟,風骨與人格已是被封存在古老的地窖底層,成為灰燼。見風轉舵,遇權貴則曲身,政爭乍起,只問立場不問是非,亦是我個人在幾年前斷然引退於政論節目的主因,沒風骨何以為人?」政治世俗化,以及對政黨的幻滅,林文義自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辭去工作同年,他和認識多年的作家曾郁雯結婚,他說:「我深愛的女子在結識12年後走了過來,這才明白其實在初見面的彼刻,就有異樣的靈犀於心,後來她自然、自在的成為妻子。」
摯愛妻在生活和寫作上,予他無盡支持鼓勵,為林文義後半生定錨,也促成《遺事八帖》的出版。事緣於他和愛妻某次的京都之旅,曾郁雯建議,林文義既一路陪著台灣民主運動,從黨外走到現今,親歷對抗、衝決、挫折、重建,乃至幻滅,何不抽離個人情緒,以大散文敘事,為這代人的百年台灣史,留下記錄。林文義領受建議,潛心思考書寫,得以成書。《遺事八帖》被文壇稱為林文義的「定音之書」,林文義則自稱為「一生之書」,該是林文義文學行路,迄今最重要著作。去年,該書在北京出版,加上副標題「給台灣的百年情書」。


林文義,《歲時紀》(台北:聯合,2014)

林文義,《母親的河》(台北:臺原,1993)
這本「情書」,展現林文義筆耕多年後的企圖,抽離孤立的情緒感受和個人哀樂,勾勒台灣文、史、政治各面相,寫台北盆地、古大湖;寫淡水河水文,說的是蔣介石和鄭成功等人台灣三百年來統治者的流亡心態;寫郁永河,說的是充滿浪漫情懷的民進黨前立委盧修一的理想和堅持;寫日治時期的台灣島,說的是對溥儀滿洲國的理解和同情等等。
戒嚴時期,林文義身為作家,「黑暗中,試著用文字召喚台灣的黎明降臨。」當人生行程過半,看盡社會迷離幻影後,他像個老爺爺,以優美文字,緩緩訴說島嶼故事,寄語未來的孩子,我們這代人所經歷的歷史扭曲、自我折衝,甚至對初衷的背叛;文字書寫大時代,真正用意卻在懺情、救贖。
林文義是個無神論者,無神論者無輪迴、無果報,匆匆來去,孑然一身,能留給世人的唯有記憶,「一生之書」留記經沈澱、焠鍊,完整的林文義,《遺事八帖》說是《遺世八帖》,也不為過。
林文義著作等身,獲獎無數,但吳三連文學獎於他,意義非凡,不只這獎項標記本土文學的最高榮譽,且吳三連形塑的自立報格,庇佑動盪年代亟欲為台灣一展抱負的年輕記者,林文義生命中,「自立晚報」四字以粗黑體寫成朗朗大字,印在向陽面,這獎項連繫著他已逝青春、美好歲月。
林文義多次讚美愛妻,也曾寫道:「回首自我的生命是幸或不或?直到近十年來,才真切感知實質的幸福意涵,是妻子誠摯賦予的。純淨的、寧謚的生活,逐漸明白文學的書寫必得透過更深邃的研習和精讀,謙卑、冷然地反思和沈想,收斂傲慢及偏執,很好的半遁世態度;這樣,相對生命認知竟有一種浴火重生的歡喜、安適。」人生後半段,曾郁雯的相知相伴,讓林文義一個轉彎,春花爛漫,自適穩安。
和林文義走出茶座,書店正展示曾郁雯新書《綺麗京都》,林文義拿起書來,很自然地跟陌生書客嚷嚷:「這是我老婆新出的書啦,寫得很好哦!」語氣滿是驕傲。
生活與感情安定,文學生涯更上層樓,林文義秀出手機上兩個可愛小童,曾幾何時,激越吶喊,深情凝視的文學青年,已是兩個孫子的阿公了,高堂老母猶健,四代同堂,於人倫、於事功,林文義可以無憾,信知他低喟:「現在這樣很好。」